杰西·鲍尔的《不语》是对《审判》的倒置与折叠
赵松
2020-09-12 09:04

《不语》 [美]杰西·鲍尔 著 熊亭玉 译 中信出版集团·大方 2020年5月版

《为何,以及如何谋划一场火灾》 钱进 译 2019年4月版

《自杀式疗愈》 沈慧 译 2019年6月版

一个人要在社会中正常生存,就得学会使用语言,以维系各种人际关系。反之,当一个人想切断与社会的关系时,只需沉默不语就可以了。而当一个人决意以沉默不语面对某个人时,则无论他们什么关系,彼此都会变成比陌生人还要遥远的存在。

在小说《不语》中,面对庭审始终沉默不语的小田宗达,在爱妻莫名沉默离他远去的困惑中试图找到缘由的叙述者鲍尔先生,这两个从未交集的人之间有着天然的叙事张力。小田宗达放弃了语言,使自己成为黑洞般的存在。而鲍尔先生则要借助语言,“苦苦追寻沉默中可能饱含的意义”,以期理解“变得沉默的人和其中的缘由”。

当叙述者终于意识到,“难解之处并不在事情发生的缘由,而在于事情发生的方式”时,他发现了那个发生在1977年日本堺市附近渔村里的离奇案件:十一位老人失踪了,而并未犯罪的小田宗达却在认罪书上签了字,随后始终沉默不语,被法院判以绞刑。小田宗达的沉默不语,让他在案件发生二十年后,去当地展开了调查。

他先后采访了小田宗达的亲人们,还有狱警、报道案件的记者等知情人,查阅了警方审讯记录和记者报道。小田宗达是个在熟人圈里都缺乏存在感的内向、善良的单身年轻人。他遇到了佐藤冈仓和吉藤卓,被说服参与纸牌打赌游戏,他输了,按约定在他完全不知情的认罪书上签了字,次日被捕,“没有挣扎,也没有宣称自己无辜。”

这让我想到了卡夫卡的《审判》:K被陌生人逮捕,却不知罪名。他有自由,却要定期接受审判。他四处奔走,却终陷无助的困惑,直到被再次逮捕、宣判。而《不语》的叙事模式,则像是对《审判》的某种倒置与折叠:K始终想自辩无罪,而无罪的小田宗达却在认罪书上签了字,始终沉默不语,既不认罪也不自辩无罪。叙述者鲍尔却承担了K的角色,到处奔走探究真相。最后所得,就是“记录了小田宗达和他的人生,记录了佐藤冈仓的计谋,记录了吉藤卓的爱。”如果说《审判》试图传达的是社会机器的非理性特征,那么,《不语》的指向是否就是貌似完备的社会机器随时可能制造无辜者的劫难?

但作者显然更为关注在冷酷的现实中人何以成其所是。因为决定人是什么的,是事情发生的方式,而不是缘由。面对那些采访对象所提供的信息,尽管偶有正靠近小田宗达内心的感觉,却始终难以企及那个封闭的世界。只有母亲对小田宗达童年的回忆是个例外:因为一个玩笑,他会相信坏了的铃铛也能发声;父母带着他去寻找各种瀑布,直到找到那个最不起眼的小瀑布,他才开心大笑地确认,这就是他要找的瀑布。这两件莫名动人的事,或许有着最切近他内心的时刻。他从小就有个只属于自己的世界,无人能进入。他活着,却如同不存在。或许,他始终都在等待着什么。

他之所以会被佐藤冈仓和吉藤卓说服,玩纸牌打赌游戏,在那份与他无关的认罪书上签字,或许有两个原因:佐藤冈仓试图通过激烈批判社会实现变革的疯狂理想确实多少触动了他那沉寂之心;而女孩吉藤卓则打开了他那紧闭的心门。于是他决意牺牲自己,成就佐藤冈仓的理想,心里藏着对吉藤卓的爱。或许,他对事件本身并不在意,对成为推动社会变革的悲剧英雄也没有兴趣。让他下定决心的,或许只是某个瞬间,在吉藤卓那里,他发现了光。

那些被采访者并没能提供多少有价值的东西,它们就像无用的碎屑,不断堆积却无济于事,而小田宗达的世界依旧遥远。就连亲人们的叙述都是互相矛盾且令人生疑的。特别是从小不受父母喜欢的弟弟次郎,尽管反复述说自己对哥哥的爱,但母亲透露的他小时候沉迷的审判游戏——他审讯那些小勺子,模仿勺子自辩,并警告一只勺子:“不要再开口,否则我就杀了你。”就很让人怀疑,他的一次次去拘留所和监狱探望哥哥,并不是真想劝哥哥开口自辩,而是以某种审判的方式让哥哥放弃开口的可能并走向毁灭。

鲍尔先生探究真相的努力似乎注定徒劳,“我想要寻求出路走出自己的困境,却发现走进了别人的困境,而其中有些早就不存在了。到了现在,我想要从他们的困境中找到自己的方式原路返回,就好像我们人类还真能从彼此身上学到教训一样。”沮丧的他当然不知道,作者已在后面设置了足够分量的火药,以制造一场盛大的灵魂焰火和足以震撼社会的爆炸性事件,并使得之前的一切变成衬托焰火的黑暗背景。

那场灵魂焰火,就是吉藤卓最后自白中呈现的她与小田宗达的爱情。自白的每一段都是灵魂之诗,并赋予了她诗一般的属性。这一点,其实早在她照片背面那段文字出现时就已昭然:“他们在湖上飘荡,但是,他们没有看见湖。他们看见的是,湖面之上的东西,只有在白天,只有在阳光不太耀眼之时。”但是,只有在她遇到并爱上小田宗达时,一直茫然无自我的她才能成其所是。她相信“万事皆无理由”,她在沉默不语的小田宗达那里找回了灵魂和生命意义——“了不起的恋人过着一种为爱而准备的生活。”在小田宗达的最后时段,在冷酷世界的深处,她用这场盛大的灵魂焰火照亮了他的灵魂,助他成其所是。而他们的灵魂交融,令所有日常时间都失去了意义,因为在那些有限的瞬间里,他们以无限的爱抵达了永恒。

与这高光时刻相对应的,是佐藤冈仓的策划《声明》。尽管佐藤冈仓的那种为达成目的不惜牺牲无辜的冷酷无情和像“你要知道,这世上的人,要么就是感情用事的蠢货,要么就是感情用事的狠心人,几乎都是如此”这样赤裸裸的言论都让人震惊,但是,他的《声明》又确实就是《不语》的核心驱动程序和起爆器,注定在最后时刻制造最强烈的爆炸。

小田宗达被处以绞刑后,当佐藤冈仓带领那些穿着白衣服失踪的老人来到法院前,在面对媒体和群众的演讲中指责社会犯下了谋杀小田宗达的罪行,预言“在未来的日子里,在未来的岁月中,社会还会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下谋杀其他人”时,你不得不承认,这批判是尖锐有力的,几乎能让你原谅他的牺牲无辜,接受他所制造的近乎悖论的意义。

当法官说:“如果认罪书的整体语言效果如实反应了起诉书的整体语言效果,承认认罪书的事实等同于承认起诉书的事实”,将“整体语言效果”等同于“事实”时,你会忽然发现,从某种意义上说,这种悖论效果不也是作者所追求的么?而悖论,或许正是《不语》的结构秘密,甚至早在开篇处,作者就已透露过端倪了:

“真实的人生不断地欺瞒,也不断地揭示,而且一直如此,所以人总觉得自己是可以了解人生的,从各种如影如幻中了解真实的人生。”

编辑 陈冬云

(作者:赵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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