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艾轲来说，这注定又是一个不眠之夜。真相只有一个，这是他不愿面对的真相。

阿桑的确是黑客高手，顾濛的思路也是很正确。阿桑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云芯系统，而云芯公司的人谁都没发觉有异常。他只是暂时“劫持”了系统，但却并未搞破坏。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来去无踪，不曾惊动任何人。阿桑就这样发现了何适窃密的证据。

假若unicorn文件确实是隐藏在那张数码图片里，这就意味着文件有备份，也许何适是将其转到了邮箱或U盘里。既然如此，为了应对这个跨国官司，这个文件就是足够的原创证据了，也就无须他再做这番技术还原实验了。……然而，即便是找到，事到如今这还有何意义？是为云芯公司的利益吗？

艾轲着实是在经受着一场崩溃。两年前含冤入狱，那也只是被合作方陷害，那番打击并未带来精神上的崩溃，而今何适的行为却使艾轲支撑不住了。假若何适是以这种方式私藏了unicorn文件，而明里又要艾轲全力以赴还原这项技术，这就意味着，何适是有更为险恶的居心。他是艾轲最信任的合伙人和继任者，艾轲甚至将他视为情同手足的兄弟。何适的行为无疑是一种背叛。这个真相令艾轲感到了自己的难堪，他难以想象自己是这样的天真和愚蠢……

“Unicorn为何没及时申请专利？他说是因为你出事，一切都乱了套，一时没顾上，可紧接着就泄密了……这理由成立么？申请专利的事，当时我也有提醒过他！”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而今顾濛就是这旁观者。她不只是旁观者，也是预言者。这次行动给了她更多的自信，她也认为自己有了更大的话语权。于是，面对艾轲，她也不惮于说出更可怕的预言了。

“友谊迷住了你的眼，你重情重义是美德，但若你为失去这友谊而痛苦，这便是你的愚蠢了，愚不可及！因为这友谊从来就不存在！不要说他是背叛你——没有友谊，何来背叛！他只不过是利用你！他是利用了你的轻信，幼稚园的天真哦……”

顾濛从未用这样的语气跟艾轲说过话，如此直率犀利，如此不留情面。何适曾警告艾轲说要提防这个顾濛，而今情势却走向了反面。此时此刻，艾轲已完全消除了对顾濛的戒备，而他内心里就只有自责了。

“话说到这份上，咱们就面对更可怕的真相吧！你这个冤狱表面上看来是那些外地人一手陷害，但是有没有何适里应外合的可能？既然他在Unicorn文件上是监守自盗，那么，两年前公司内网遭袭是咋回事？林韵泄密的传闻又是咋回事？林韵被诬陷，被绑架，然后又消失，这一切的幕后有没有他何适的黑手？”

顾濛的目光咄咄逼人，艾轲已是无力辩驳。他只是以手掩面，强使自己陷入一种麻木状态中。他心乱如麻。他感到自己身上的血液正在快速凝结，正在凝结成坚硬的冰块。

“你这是猜测……”

“很多的套路你不懂。还是胡先生那句话，大胆假设，小心求证。”

“可这……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为什么？因为你家境比他好，因为你起点比他高，因为你是见过钱的人，你没有饿着肚子拾麦穗的经历，你的人生没有经历过他的那些屈辱……你没有扭曲，而他是出于本能的嫉妒，本能的欲望，利用一切机会，无底线的贪婪……在这座光鲜靓丽的城市，你随处可见这样的一些人……还有，嫉妒的另一个原因是，你比他帅，不是一个档次欸……”

“时代在往前走，我看来真是落伍了……我原以为每个人都应该有自己的尊严，每一个生命都该受到尊重……”

“现实的残酷就在于，人心的确是变坏了。你看咱们这位黑客一家的遭遇，不得不忍受啊，这肯定是一种压迫。有人占有一切资源，而他们的逻辑很简单：我自己活，但你们最好别活。我走过这里，我身后寸草不生！”

“你这外来人好像比我还看得透，世道也真是变得好快，两年前好像还没这样……”

“也差不多，只是你迟钝罢了。这个世界很大，什么样的人都有。何适这类人的出现，肯定也不是什么基因突变欸。”

“记得牛顿有句话：我能精确计算出天体运行轨迹，但却难以计算出人性的疯狂。”

“有一种人性叫残忍！……也算是生态问题吧。我也见过有些人，名牌大学教授，手里有权的院长，那真是道貌岸然，内心却是很龌龊，很鸡贼的……”

“可怕……真是可怕……”

万籁俱寂，唯有远处传来的涨潮声。夜风从海上吹来，也吹动那些破布似的云片。那轮残缺的月亮离得更远了，像是夜空中一块孤悬的岩石，它随时就会沉入那片乌云，随时就会沉入那片海水。

夜空中有稀疏的星星，这些微弱的星光来自遥远的时空。桑德伯格的模型显然无法包揽所有的星系。他只是坐在地球上说话，地球只不过是一个围绕太阳旋转的渺小星体，太阳也只是一千亿个太阳中的一个，而银河系也只不过是一千亿个星系中的一个。人类是宇宙中唯一的智能生物吗？桑德伯格只是推论，只是猜测。他说外星人可能只是在“冬眠”，因为我们看不见，可他并未否定另一种可能的存在……

阳台上的艾轲不再想象那个桑德伯格的样子，某一个时刻，他只是静静地凝望着北方的夜空，然而在这样的夜晚，他是难以用肉眼看见仙女座星云的，就连一个模糊的斑点也望不见。河外星系的仙女座，北半球肉眼可见的最亮的星座，距地球最近的大星系。这最近的距离也有220万光年，也就是说，即便此刻他肉眼能看见，他看见的也只是220万光年前的仙女座。林韵是仙女座。艾轲是飞马座。这两个星座是近邻。每到秋季的夜晚，飞马座和仙女座就会构成了一个醒目的四边形，那是北天区最明亮的星群。

他坐在阳台一角的餐椅上。他的身体木然不动。那只小猫静卧在花盆里，它的身下是松软的细土和树叶，它从花盆的边沿默默地望着艾轲。此刻的艾轲只是凝望着夜空，望着夜空中一个移动的亮点，那是一架夜航班机。他想象着两年前那女子在夜幕中出走的样子，这究竟是怎样隐情、怎样的悲伤和惨变？一个巨大的谜团。就这样匆忙出走，飞向另一个国度，另一种人生……此刻他望着北方的夜空，望着更辽远的夜幕深处。秋天的时候就能看见美丽的仙女座了，还能看到那个明亮的四边形。此刻他只能这样想。他的手里拿着一根雪茄。他已有多年不吸烟了，他原本就没多大烟瘾，而此时此刻，他终于忍不住要抽上一口了。他在手上把玩着这支古巴雪茄，并不急于点燃。这支雪茄是顾濛离开时给他留下的，她还给他留下了一瓶安眠药。她特别叮嘱他一定要睡好，能睡三五个小时也好，这是为了明天的行动。此刻已是午夜时分，艾轲依然没有睡意。他擦燃火柴（高级酒店客房特供的这种长杆火柴），点燃了手上的雪茄。

烟气缓缓弥散开来，他在这烟雾缭绕的阳台上想起了那个梦。蜘蛛网，黑暗的管道，一只橘黄色小猫在奔逃，一个人在冲他哭叫，那哭叫者分明就是何适！像是在忏悔和哀求，像是在请求他的宽恕，也像是在向他求救。那个绝望的何适要跳楼了，而他（此刻手拿雪茄的艾轲）只是漠然地望着远处的一只小猫。此刻只要他有所表示，只要他一伸手就能拉住那个跳楼者，而那跳楼者也许是在做戏，尽管他是陷入了真正的危机，除了业已显示的真相，除了他对朋友的卑劣陷害，他也面临更大的绝望，这是他在这场哭诉和哀求中所透露的信息，也许他是暗中挪用了公司巨款玩金融，而投机失败令他身陷绝境……而此时此刻，艾轲只是漠然地望着远处，他的内心已成冷硬的冰块，他不会再次愚蠢地伸出自己的手，他不想弄脏了自己的这只手，他的视线不为眼前这皮影戏似的烂人所阻碍，他只是温柔地望着那只受伤的小橘猫……

爱所有人，信任少数人，不负任何人。

凌晨时分，艾轲借助一片安眠药入睡了。美国那边的朋友已向纽瓦克警方报案，也将与埃亨团队约见。他必须好好睡一觉，因为下午他要为晚上的行动做准备，而晚上的行动需要他有好的精神状态，也要有好的体力。

这是他与顾濛商定的行动。

编辑 陈冬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