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 | 设计师何见平:和持续25年的“白日梦”作别
晶报记者 段凤英
2021-03-31 13:16

“创意来时,异香缥缈,氤氲遍地。想入非非,总在无数次设计危机时拯救我/任何设计,甚至任何的专业,若将参悟自我作为终极目标,想入非非是我想分享的一条捷径。这一次,我把这个1200平方米的空间,留给你想入非非。”

走进位于深圳海上世界文化艺术中心二楼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展馆的新展“daydream 何见平个展”,何见平在展览开篇的序言上写下的上述几句话解释了为何将展览命名为“daydream”,也毫无保留的告诉观者,“想入非非”是他设计路上的“救星”,并希望将这条捷径分享给每位慕名而来的观者。在这个1200平方米的展厅里,何见平在四周墙面上密密麻麻地陈设出他过去25年设计生涯里的诸多作品与档案,包括他过往计项目的草稿、信件、日记、明信片、相片、印刷打样、样书、剪报等,还在地面附上了大量文字介绍,信息量巨大,俨然一个个人收藏博物馆,又像是一个大型创意现场,留给观者花点时间尽情浏览、想象、流连。

“daydream何见平个展”展厅。

3月27日,“daydream何见平个展”正式在深圳海上世界文化艺术中心开幕,这是旅德设计师、独立出版人、教育者与策展人何见平迄今为止最大规模的创作生涯回顾展,将持续展至5月30日。开幕前夕,晶报APP记者提前探馆这场展览并对何见平进行了专访。从展览入口设置的立体巨幕影像说起,何见平详细介绍此次展览的主题与构成部分,聊设计师与艺术家的区别,聊设计的天然社会属性与设计教育的使命,也聊后疫情时代与新媒介技术迭代下,设计在内容及形式上的新变化。

阅读、写作、设计,组成了何见平的日常生活。为了本次个展,他反复阅读了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何见平这样总结回顾他在1995年至2020年期间的设计生涯——“一个持续了25年的甜蜜白日梦”。他无疑拥有艺术家的浪漫,将日积月累后源源不断的创意迸发归因于是一种“想入非非”,但浪漫之余他又是在专业上极其细心又有规划的。展览中呈现的那些贯穿他设计生涯的手稿也罢,与师友探讨设计的来往信件也好,都足以证明这一点。而每件让人眼前一亮的设计作品则代表了何见平探索25年的成果,恰如设计互联副馆长赵蓉在展览开幕式的致辞中所说,“他的设计几乎有种手工的温度,我想这是何见平通过设计给大家带来的很细腻的美好礼物”。

何见平,1973年在杭州富阳出生,现居柏林。本科就读于中国美术学院,并先后于德国柏林艺术大学自由艺术专业获硕士和博士学位,于柏林自由大学获文化史博士学位。曾任教于柏林艺术大学、中国美术学院和香港理工大学等不同学府。他的设计作品获奖无数,包括华沙海报双年展金奖、德意志国家设计奖金奖、德国红点奖全场大奖、奥地利Joseph Binder金奖、伦敦D&AD黄铅笔奖、德国Ruettenscheid年度海报成就奖。

希望个展中的某一信息能与观者对话

因为平常就有收藏和文字记录的习惯,何见平在25年里保存的大量作品资料里挑选了此次展览中的所有展品,将它们碎片式陈列,有的以他的设计风格作为主题,有的以他的工作属性作为主题,以蒙太奇、模糊、山水、肖像、文字、艺术、阅读、形象和策展为九大主题,各个单元的内容如碎片般相互联结,加上他在展览场地上的大量文字补充说明,这是他关于创作的自述和梳理回顾,也是观者通往他设计奥秘的密码。他最大程度地提供一切与展览相关的信息,希望观众无论以何种路线观展,都有一定的信息接收的可能性。

展览入口处三面立体巨幕呈现的数字影像。

观众进入展厅观展前,会在门口看到一个由三面立体巨幕呈现的数字影像,其中的每一个元素都曾在何见平的作品里出现过。这是何见平的想法,他想把这些年来运用过的设计元素像像素点一样拼接起来,构成他的设计版图。“这次展览中我陈列的内容比较多,我自己后来在布展完以后看感觉信息量非常大。展览对我而言其实是一个对过去工作文献的整理,整理的过程像搅动了我的记忆库一样,激发了很多对往事、对原来年轻时平面设计创作追求的一些记忆。这个记忆库里的东西我当时觉得可能是比较私人的,但等我陈列在展墙上以后,我特别希望里面某一个小的信息能够跟观众进行对话,也许是搅动你对平面设计这个专业新的认识的可能性。希望观众能够更清晰地了解我原来创作的一些内容和它所处的特殊时代的背景。”何见平对展览与观众的见面保持着这样的希冀。

提起展览主题“daydream”,何见平解释,平面设计师寻找创意的通道有很多种,有的人通过跟客户沟通找灵感;有的人借助阅读;有的人通过欣赏别人的艺术展览可能会触发自己的创意和灵感。daydream虽然在物理意义上并不那么现实,因为人很难操控梦境,但它提供了一定的可能性。人在梦境中的所有东西,其实在自己的生命中都已出现过,只是因为这些经历被打散、被无序组合了,所以我们时常会感觉梦非常意外和偶然,这个意外和偶然恰好提供了一种创意的来源,所以在他看来,daydream是一种非常不可信,但又有可能的一种创意通道。在展厅现场,何见平指着墙上的展览序言笑着说,布展时,一个工人不小心把文字印糊了,前后两行文字产生了错位感,看上去有种酒醉时看文字一样的视觉效果。当时这个工人本来要满含歉意地再重新印一遍,但他在现场看了后发现,有意思的是那段文字正好是关于梦的解释,而印糊的文字恰恰又像极了在半梦半醒中阅读的状态,于是,他让工人保留这种偶然的“失误”,还把另外一面序言墙也印成了这种效果。

于是,关于展览本身的一个创意,在现场就这么发生了。

展览序言墙。

设计师首先要准确传达信息,再自由艺术创造

在展览现场,何见平边走边为笔者阐释布展以及由展品延伸的故事。目之所及处有他在苦思冥想后随手用鼠标一划便有了灵感的海报;有他在和朋友书信往来时根据对方独特的字体所做的设计;也有他为歌手李宇春设计过的CD封面……当问及他印象最为深刻的作品是哪些时,他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每一个都不会忘记,每一个我都印象深刻,不然我怎么会找到并把它们陈列出来?”尔后他补充解释,事实上每次遇到此类问题,他都觉得这是一个及其难找到答案的问句,因为他从不用固定的风格束缚自己,而是希望每次所做的设计都能比之前有所创新。但他并不会据此为自己强行制定一个量化的标准,只要这次比上一次有不太一样的表现形式,而非不断重复自己,那便已经有新的东西出现。在他眼里,设计师的工作并非要一定和时间合拍,即使绕了一大圈回到原点,但此时的原点早已不是起初的那个“原点”了,因为这一圈弯路也存在意义。

何见平在展览开幕现场做导览。

如果说设计师的风格存在一脉相承的连贯性,那创新最直观的就是每次设计都必须有不同的创意出现。何见平认为,对平面设计师而言,创意的来源不能仅凭灵机一动的偶然性,这背后更多的要靠日常的积累以及提升自身的审美。“平面设计是根据自己对课题的理解而寻找的一种解决问题的方法,它应该是比较理性的。审美也不是偶然而来的,这需要平时工作的培养。其实我们所说的美术教育,最大的意义可能还是在于审美的教育,对设计师自己审美的不断提高。在平面设计作品里,我们能看到设计师自身审美的一些特征或者是他追求的方向。审美很难刻意打造,这是我们平时修为的一种表现。”谈到这里,何见平指出,平面设计师的首要任务就在于准确传达信息,完成这一目的后,设计师可以根据自己的审美借助不同的艺术创造来传达信息,打动观者,从而参加某个活动或看一场展览。这既体现了设计师的设计图谋,也浸透着设计师的审美修养。

这也涉及到设计师与艺术家的本质区别——艺术家更多是就自己感兴趣的某一要素,主观表达自己的感受,是个性的释放。而平面设计师的工作必须是准确的传达信息。在准确传达信息之后,才可以有一定的艺术表现形式。

这一区别也为设计师带来了另一重关系,即在客户需求与自身创意之间的平衡。拥有个人工作室的何见平,多年来受客户委托完成了多个作品,他认为这种平衡更多是设计师是否听懂了客户诉求,并反馈给客户符合他诉求的解决方法。如果做到了这一点,那说明设计师和客户沟通成功。在何见平看来,没必要天然对立客户诉求与设计师的创意,设计师主要的工作不只是创造,而是根据客户的意图进行创造,这就需要聆听客户的意图,“我并不觉得有任何客户比设计师还蠢。每个客户都比设计师聪明,不然他干嘛要找你来设计?”设计师解决其中问题的技巧恰恰在于,当客户不满意第一稿时,那就换一种表达方式,这也是一种沟通方法。

在大量展品信息中,观者能一窥何见平的设计线索。

与传统纸媒时代挥手作别,设计的核心是人的思考

何见平1996年便远赴德国接受西方艺术教育,此后在柏林生活、工作。他自称为东西方“设计互补”的中介:“我在欧洲介绍中国传统设计和当代设计,在中国介绍国际设计历史以及国际设计师不同的思考方式和表现风格。”这种跨文化的生活、教育背景,为何见平带来最大的影响是极大地提升了他的自信心。到德国后,何见平发现,德国人原来也在欣赏、研究中国的很多优秀艺术与文化,有些甚至在国内都没有专门的研究学科,这让他的认知一下子发生了改变,原来这个世界比他想象的更多元和更国际化,他并非没有自己的母文化与根基,认知的改变让他提升了自信。

回望20多年前的设计环境,何见平感慨,在中国美术学院(当时还叫“浙江美院”)读本科时,他接受的还是工艺美术教育,这跟平面设计的教育专业内容有很大差别,那时连他都以为自己以后是一个艺术家。“在千禧年之前,信息是一个多么珍贵的东西。现在大家都觉得信息过剩,不再能理解那个时候的信息匮乏,这就是馈赠。”何见平希望观众在看展时,能理解20多年前平面设计还主要以纸媒媒介为主的创作经历,“它可能会有一点落后于今天的信息传递,但我珍惜那段时间。把这些东西呈现在公众面前,是想告诉大家,我们现在可能面临着信息过剩的年代,我陈列这个展览其实也是想跟原来的传统纸媒时代做一个告别。我相信以后纸媒创作形式应该会减少,但创作的内容不会变,更多可能是图形的创作和呈现。也许下一个25年,我在展览中陈列的都是荧光屏。所以在展览入口,我设计了视频的形式,我们以后肯定会很少看到那么多纸上的东西。但是我想,科技一旦过时,就将成为艺术,以前我们说这些纸上的东西是印刷品,在我眼里,以后它们就是艺术品”。

何见平多次感叹,做完这个展览,对他个人而言,既像是放下了一个特别大的包袱,也好像是跟过去分离。放下包袱意味着他可以做点其他事情了,跟过去分离则是和熟悉了20多年的纸媒设计告别。但他并不因此失落,他认为媒介的变化并不意味着设计师要出局了,因为设计的工作核心是人的思考,只要人能保持思考、保持创新,就都“还能有饭吃”。他甚至提到,从防止环境污染的角度来看,无论是纸张工业,还是印刷工业,其实都会污染环境。如果信息的传递不会带来污染,那是理想的状态。乐观如他,对正在到来的相对的新媒介形式依然怀有一丝不确定,虽然它们不会带来纸张印刷存在的环境污染问题,但却会“污染我们的眼睛”,他会思考,目前我们的大街上所有贴海报的地方以后都可能会布满电子屏,“但我不确定,这是否对未来的人类有益。”他若有所思。

中国传统艺术元素也常见于何见平过往设计案例 ©hesign

平面设计师目前有些过剩,优秀设计师应怀有最大的善意

在何见平的思想体系里,平面设计应该更多关注其公众性和社会性,而不只是为客户和经济效益服务。一个设计师是可以做没有委托的工作的,比如涉及社会性议题的社会公益类设计,可借此来表达自己的社会观点。在他看来,优秀的设计师应该葆有最大的善意,善意是对公众、对社会、对客户、对自己有意义,设计之前要先考虑这个工作是否符合正确的价值观。具体而言,这份善意就是替人着想。

“如果有人请你设计盗版CD的封面,你会做吗?”何见平以此解释何为他眼中设计师应该具备的善意。“这更多是对设计师品质上的要求,因为设计师首先是个人,他得先把事情做对。所以‘客户是上帝’这句话我认为是错的,很多时候你也应该为穷人设计。”他说。

因为曾经拥有多年设计教育经验,何见平在工作之余并没有停止对设计教育的思考。他认为,不管是后疫情时代还是新媒介变革带来的变化,平面设计师会有一些传统的危机感,但工作内容并未变化,平面设计的专业也不会有消亡的危机,反而会形成新一轮的优胜劣汰,提升设计质量。他担忧的是,如今平面设计师的数量过剩,每年有大量平面设计师被培养出来,我们的社会真的需要这么多设计师吗?“事实上,院校培养的设计师在工作5年后会大面积转业,因为培养的设计师太多,行业内设计费用降低,设计师待遇更差,形成恶性循环”。

他希望年轻设计师要在阅读中形成自己的思想追求,不能只是沉迷于自己的设计表现形式,也不能把自己因为工作受到委托的课题和自己的钻研混合,否则会形成巨大心理落差和误解。何见平认为,好的设计是不过分夸张的合适的设计,而好的平面设计师则是调整了自己心态的设计师。因此,他认为平面设计教育里应该加大理论研究。“平面设计不是智能专业,它是一个有自己思想的专业,需要有理论、史论堆积”。谈到平面设计专业的研究,何见平对中国设计历史的整理极为感兴趣,他表示,很多人都不知道平面设计的历史其实跟中国美术史一样精彩,相关研究却相对空白。他希望有更多的人加入到文史研究中来,能够把这段历史整理出来,这样一来,平面设计专业会有更好的社会基础和学术背景。

在东西方设计圈内浸淫多年,何见平的切身体会是,与国际上诸多设计师拥有浓厚的创作气氛相比,国内设计师普遍具有越来越浓的企业味道。他以熟悉的德国为例,德国的设计工作室都比较小,但设计质量都较高。不过,他认为虽然国内独创的设计语言较少,但国内平面设计起步相对较晚,距离独创的设计审美和语言还需要一点时间。而对于此次个展举办地深圳的平面设计发展,他回忆起多次来深圳感受到的迅猛变化,深圳作为平面设计在中国的发源地,在上世纪90年代时,平面设计质量在全国最好,当时“甚至连第二(好)都找不到”。

这些年,国内外设计师的沟通和交流也愈加频繁,为东西方设计融合提供了契机。何见平透露,他正在酝酿一个综合性的设计项目,邀请了80位来自世界不同地方的艺术家、设计师、建筑师,每个人设计一块地毯,然后做一个展览。地毯制作地在尼泊尔,至于展览的地点,他想设置在日本、德国、中国,但国内展览的地点尚未确定,项目估计今年底明年初落地。

“daydream何见平个展”顺利开幕后,何见平将在4月返回德国,开启他下一个25年的daydream。

(原标题《专访 | 设计师何见平:和持续25年的“白日梦”作别》)

编辑 刘彦 审读 吴剑林 审核 党毅浩 李林夕


(作者:晶报记者 段凤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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