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诗画集《备忘录》:随性而起的温情清澈见底
晶报
2021-02-19 15:15

春节临近,云龙墟木生火工作室外面景致颇好,园子里偶尔有椰子掉下,发出深沉的响声,路过的人可以随意捡起,破开来吃,但手中得有家伙。在众多热带水果中,椰子是我的最爱。我不是一个挑剔的吃客,但也不是什么都愿意往嘴里塞。这就如同阅读,作为一种精神饮食,颇为拣择。近期友人送来的新书中,王晓冰的《备忘录》清淡而有雅趣,契合我的口味,如同刚刚从树上掉下的椰子。

《备忘录》

王晓冰 著

长江文艺出版社

2020年10月

《备忘录》通常是为健忘的人写的,刻骨铭心的事情想忘都忘不了,用不着去备忘。太多不能忘怀的事情,反会阻滞心脉的通畅,殃及身体的康健。一路通读下来,这本集子记叙的,都不是什么深仇大恨,甚至可以说是云淡风轻。之所以是这个样子,可能是作者没有遭遇过大的磨难与挫折,日子过得小桥流水,波光潋滟,侥幸躲过了一些不明飞行物;但也可能是其人心怀宽宥,什么事情都能接纳与消化得了,不至于在心窍里堆,积累不起深广的忧愤与揪心抓肺的嫉恶。在我的感觉中,晓冰似乎二者兼而有之。“许多时候/我们来到河边/不止是为了饮水”(《备忘录·兽》)。从这个句子看来,生活在岸边的她,并非焦渴难耐,未被对水的渴望限制住想象的云天。因此,她的文字里少有浓烈的情绪,和喷薄而出的火气,写得从容悠闲,仿佛是在园林里散步。实际上,除了水深与火热,生活里还可以有许多情景,但一旦为水所困,人的心里就开始冒烟。

被烟火吞噬这种现象,市井里相当常见。诗歌堪称人间至雅之事,但冒烟起火的情况比比皆是。在我的阅读经验中,有的诗写得很精辟、辛辣、犀利,表明作者是一个目光锐利的人,看穿了世间的黑暗险恶与阴谋鬼祟,眼睛容不得一粒沙子,随时都在捍卫自己存在的边界,甚至越界去讨伐不道,追逐豺狼穷寇。在他的想象中,自己是一个受害者与复仇者,四面都潜伏着敌特,而真理与至善,一直就在他切身的利益与尊严里,于是,“愤怒出诗人”。这类文字,看起来深刻、睿智,但少了人性的温良,散发着一股戾气。我相信,这种文字的撰述,是作者在排泄内心的郁积,而这种排泄对他健康的维持是必须的,只是作为读者的我,不愿意将排泄物当成自己的饮食。幸福从来都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历史的车轮碾压了许多葱翠的草木,但人被自己害苦了的事情也并不少见,而“太阳/只管自己热烈地照耀”(《备忘录·八九点钟的太阳》)。

解决饮水的问题之后,可能发生的事情还会很多,这方面的内容,可以理解为人的精神生活。其中最纠缠不清的是爱,交集着灵与肉的撕扯,弄不好就伤痕累累,转化成刻骨铭心的怨恨,将彼此都变成冤亲债主。爱是女性的诗歌的母题,《备忘录》里有许多这方面的篇什。“有一种爱/没有分数线/要么零/要么全部”(《备忘录·份额》)尽管对爱如此刚决,毫不含糊与苟且,但却都写得相当隐晦、私密而克制,让人读起来颇费揣思。《备忘录》里的爱来的并不汹涌澎湃,排山倒海,却也暗流涌动。在一首题为《手相》的诗里,有这样贴心的表达—— 

握住拳头的时候

别人看到你手背上的

平原,山峰,河流

唯有我

唯有我,熟悉你松开的掌心

凹凸不平的盆地丘陵,和

每一条被困住的道路

阴阳两极的磁力之上,患难与共的姿态感人至深,爱情因此也愈演愈烈,成为一种精神强迫症。在另一首诗里,爱似乎已经鬼迷心窍,蒙住了恋人的眼睛,使她神情恍惚,出现智障,以至于在她眼里,“一个人是你/另一个人也是你”《备忘录·惊蛰》),天下之大,众生芸芸,但眼睛里看到的,只有一个人的影子在晃动。

爱不是一个人的自慰,它具有对象性,看起来似乎是把一切都给了一个别人,其实,在相当大的程度上,却是人爱自己的一种方式。爱并不意味着对自己的疏离与背叛,也不完全是因为与自己关系破裂而投入他人的怀抱,而更多是通过别人来完成自己,突破个体禁锢的外壳,弥补自我的破缺,实现人与他者共在的圆满。“我本来更爱荒无人烟的山峦/因为你/我爱上了庸俗的红尘/我甚至爱上了/因你而起的梦里/千篇一律的功归一篑//我甚至/爱上了自己。”(《备忘录·我甚至,爱上了自己》)有一些爱如同一场火灾,诗人在稀里糊涂地飞蛾扑火的时刻,还能保留对自己的自爱,并且加以珍惜,避免被大火所毁。两个自爱的人兼容并蓄,走到一起,才是久永之道。一个不可爱的原形,支撑不起危如累卵的情感寄托;不自爱却渴望得到别人的至爱,实在是天底下最荒唐的诉求。然则真正懂得爱惜自己,并且让自己变得更加可爱起来的人,天下也并不太多。

人至死都不能够完整地了解自己,更遑论完整了解他人。在任何意义上,对象化的情感投放,都是一种冒险。轻易去爱一个人是危险的,除非这种爱具有随意性,不考虑结果。一次性的给予与托付,往往以一厢情愿的想象力为前提。人是时间性的存在,时间并非在所有人身上都同步行进。命运在流变,人格在成长异化,将爱贯彻到底是一件困难的事情,丰富的想象力最终会遭到琐碎的经验主义的挑战。《骑士》一诗,写到了想象力被滥用之后的残局——

你始终像空心的躯壳

我用想象填满你

然后当偶像来发着低烧拥戴

江山已老

河流已枯

这些都不足以让我揪心

我的骑士啊

我只是不甘

我以谦卑和誓言

滋养你的英气

你却用它

倾倒众生

就像雨天森林里的蘑菇,在特定的季节里,爱是很容易就发生了,但要祈盼一个善始善终的圆满却是很难。因此,爱很容易就演奏成为一首挽歌。人未去而曲已终,没有了音乐伴奏还要将舞跳下去,这种状态几乎是爱的常态。最终需要当事人打扫战场,暗自抚慰,抹平残留在心底记忆的弹坑,回归于风平浪静,波清水澄或水落石出。当然,这不一定是什么不幸,走出来或许还会海阔天空。男女之间的情爱,只是人情感天地的一个片区,它不应该被想象为生命的全部,仿佛失去它生命就不应该继续,失去它树木就不再开花,失去它太阳就不再升起。在《备忘录》的表述中,爱情要么百分之百,要么为零,性质显得十分严重,带有古典主义色彩,这种设定弄不好就会给当事人带来伤害;爱情之外,其它方面的情感,在百分之百与零之间波动,具有很大的或然性,反而给人一种自由度。

作为一本诗集,《备忘录》编排十分别致,配上作者自己勾勒的漫画,平添许多美感。目录更是以人称来分类,除了“我”、“你”,还有“他们”和“它们”。只要不被自我禁锢,情感布施的疆土无比辽阔,怕的是爱的水源哪一天忽然枯竭,不再有甘泉从胸间流出,世界因此变得荒芜,甚至布满蒺藜,道路荆棘丛生。《备忘录》写到我与“他们”和“它们”的爱。前者包括母子、姊妹之间的人伦亲情,和朋友、邻人之间自然流淌的情愫,正是这些情愫的铺垫,让人间的光景值得流连。“它们”的部分,抒写的是溢出人伦的情感,给予了一只小鸟,一只待宰的羔羊,一只受伤的天鹅,等等,透露着对无辜者的悲悯。这种随性而起的温情,不夹杂利益纠纷,不具有排他性,成分更加单纯,清澈见底,没有妒忌的成分,不那么容易转化为仇怨嫉恶,将施爱者置于尴尬的境地。

此刻,园子里树木扶苏,鸟语清脆,推开窗户,不禁令人感慨:爱一羽鸟,爱一鳞鱼,爱一丫树,都比爱一个人要容易得多。但人仍然是最值得爱的,只是对这一物种的爱,更需要慷慨的襟怀,不能有太多的期待。

作者:孔见

编辑 陈晓玲 审读 刘春生 审核 张雪松 李怡天

(作者:晶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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