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深交所原结算交收部经理兼接待室经理    徐虹

在深交所和上交所成立三十周年之际，许多参与创建我国证券市场的人士发表了大量文章，从不同视角回忆、再现了我国证券市场创建的历程，为世人了解我国证券业的发展历史提供了翔实史料。

然而，在海量文献中，对于真正称得上世界股票市场一大创举的发行、交易和交收系统实现无纸化（以下统称“无纸化”），虽也不乏文章提及，但却鲜有接近真实的一手记录。在重视和提倡创新的当下，我作为设计深交所无纸化的当事人之一，深感有必要对这段历史做出符合真相的还原，并对其细节一一予以澄清。

中国股市需要实行无纸化

如今，中国证券市场已找不到一张实物证券，以电子化为支撑的无纸化证券发行、交易和交收系统，让中国证券市场发生了脱胎换骨的变化，收到了规范、高效、安全、低成本的效果。但这一过程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挑战、困难和不确定性，至今回想起来依然备感不易。

深交所的创立可谓是“筚路蓝缕，以启山林”。从1989年9月深交所开始筹备算起，所有参与筹备的骨干人员，除禹国刚在日本系统地学习过证券和证券交易之外，其他人都没有出国，对国外证券市场并没有直观的认识。1990年4月，我是通过考试合格后进入深交所的。至今，我还清楚地记得考试时考官禹国刚问我的一个问题：“你知道有价证券的定义吗？”我一下愣住了。但我那时毕竟已经是深圳工商银行的助理会计师，整天和银行的期票、汇票、支票、大额存款证打交道，所以稍一思索，我就回答道：“是期票、汇票吧？”禹国刚迅速予以肯定，他说：“你回答得不错！但这是有价证券中的货币证券。有价证券中还有股票、债券，属于资本证券。”

当时的深交所筹备组学习中，右数第一排第一位为作者徐虹。

我进入深交所筹备组工作后，禹国刚对我进行了进一步的考察，经总经理室研究任命我为结算交收部经理兼接待室经理。从此开始，我在禹国刚的直接领导下，着手进行无纸化方案的研究和设计工作。禹国刚当是深圳市政府资本市场专家小组组长、深交所筹备组负责人之一。我一方面加紧熟悉深圳市资本市场专家小组和深交所筹备组先后出台的各项法规、业务规则，如《深圳特区证券市场管理暂行规定》，《深圳特区股票发行暂行办法》，《深交所证券上市审查规则》，《深交所证券电脑辅助交易作业办法》等；另一方面，我认真阅读《国际30人小组关于证券结算与交收统一标准的建议》，香港中央结算公司1989年5月编印的《中央结算及交收的初步系统设计》，并熟悉国际资本市场的架构，详细了解多国证券存管机构的运作模式，有的股市是单独设立一家存管机构，有的股市则是多家证券存管机构并存，分别为不同类型证券交易进行结算交收服务。美英两国出于维护证券服务商的自由竞争秩序，证券的存管和清算分别由不同的机构负责等等。学习增强了我从事深交所无纸化设计的信心。

早于深交所成立的深圳经济特区证券公司，当时承担深圳股票发行、柜台交易和登记过户的职责。当时，面对面的证券交易，是一手交钱，一手交实物股票。但随着深圳股市的活跃和上市公司的数量的增加，实物股票运作成本高、效率低、风险大等问题，以及经手人员营私舞弊的现象时有发生，黑市交易活跃，这一切限制着资本市场的发展。为了消除实物股票流动所带来的弊端和风险、提高深圳股市运作效率，无纸化运作势在必行。

我们国家在深圳、上海两地试办证券交易所，大力发展资本市场，旨在促进我国从高度集中的计划经济体制，尽快转变到充满活力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上来，调整产业结构，优化经济组合，提高经济效益，促进国民经济快速发展，增强国家经济实力，提高人民生活水平。现代资本市场的特点是，交易量巨大，金融创新不断涌现，资本市场具有“风险定价”等功能，从而指导新资金的积累和分配。这对我国经济的发展都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证券市场当时是由中国人民银行来监管，作为深圳工商银行的稽核员，我曾亲自参加了1987年深圳工商银行、深圳农业银行被湖北某农业银行内部工作人员用现金汇票诈骗了560万元案件的稽查、追缴工作，我对犯罪分子利用当时银行装备落后，导致对账方面的时间差和制度漏洞，骗取巨额国有资金的罪行，有着深刻的认识。因此，在深交所无纸化方案设计中，我牢固地树立了一个观念：“既要创新，也要防范风险”。

无纸化方案的设想与争议

无纸化方案设计责任重大，不容许有丝毫闪失。于是我打开思路，根据自己多年的基层银行工作经验，设计了一套深交所无纸化清算交收方案。这套方案是借鉴中国人民银行分业管理专业银行的方法来厘清资本市场的各方参与者的职责：

1.   深交所的一个职能是：只负责股票的交易，提供“公开、公平、公正”的交易场所，实行“价格优先、时间优先、客户委托优先”的交易原则。

2.   证券公司负责接受客户委托买卖有价证券，接受委托时收取五样材料：本人身份证、股东卡、股票存折、现金存折、委托书。另外关键一点是，不允许证券公司设立现金金库，证券公司每天必须与专业银行账平表对共管客户保证金。

3.   各专业银行经人民银行批准后申请专线，在证券公司设立柜台，每家证券公司最多可入驻2家银行。按证券公司提交的客户委托书及深交所集中交易成交后的指令，在客户与证券公司之间划拨资金。

4.深交所实行的清算制度是T+1或T+3，期间证券公司收取的身份证、股东卡、存折并未退还客户，存在监守自盗的隐患。有鉴于此，我最早提出，成立一个类似中国人民银行清算中心的机构来清算资金，叫证券结算交收机构。但中国人民银行的清算中心不管理各专业银行的票据，只留下每天清算凭证总数，于是我增加了一项最主要的股票存管功能。

5.在深交所开业之前，不管股民是从正当交易取得的，还是从黑市交易取得的股票，都由新成立的深圳证券结算交收机构来登记托管股票，并重新发放统一格式的股东代码。

在深交所同事的帮助下，功夫不负有心人，我加班加点，苦战一个月终于完成了无纸化方案的设计工作。

深交所几大职能部门的业务方案定稿后，深圳市政府派顾问小组成员单位新鸿基证券的叶黎澄、邱晓菲二人，到深交所听取各部门的筹备方案汇报。当听我讲完深交所可以实行一步到位的无纸化操作方案后，叶先生说我没去过华尔街，不知道美英证券市场100多年了，人家都不敢搞无纸化，你徐虹太冒进了。为此事，当时叶先生还与深交所聘请的北京联办首席法律顾问高西庆、外联办主任谢思敏发生了争执。

由新鸿基证券提供的《国际30人小组关于证券结算与交收统一标准的建议》提出了国际证券市场结算交收方面的九点建议，并且第一次提出了无纸化概念。由于实物股票、纸币过户太慢，甚至导致美国在上世纪60年代末、70年代早期出现了“纸面危机”，纽约证券交易所的证券交易数量巨大，不得不被清算、交割系统限制在每天只能交收1亿股票、1亿美元的范围内。因为过去国外股市没有一个统一的结算交收机构，有些由证券公司自己承担，有些由银行承担，各自为政才导致了这种局面。

当时，无纸化只有境外专家讨论过理论上的可行性，但在实践中，无论中外都没有先例。叶先生虽然对我的方案提出了质疑，但他也说不出无纸化操作细节的实际内容和对深交所无纸化方案的改进意见。

深圳市政府决定成立深圳证券登记过户公司

我们大家对于无纸化的争执，不但没有结果，反而惊动了深圳市政府和深圳特区人民银行。在市政府的要求下，深圳特区人民银行在其会议室专门召开了一次会议，听取深交所包括无纸化在内的各项筹备工作的汇报。参会人员有深圳市主管金融证券工作的副市长张鸿义，深圳特区人民银行行长罗显荣、副行长肖少联、金融管理处处长张国庆、副处长周道志、科长谢林、科员徐晓明，深交所两位副总经理王健和禹国刚、证券上市部经理麻昉、证券交易部经理王卫卫、结算交收部经理徐虹。

参加会议的人员中除麻昉没在银行工作过外，其他同志都在银行工作中当过领导。王健是原深圳发展银行副行长，禹国刚是原中国银行深圳分行国际金融调研处副处长，张鸿义副市长是原中国银行深圳分行行长，他们都对银行的工作非常熟悉。我也是个“老银行”，于是就用中国人民银行三级联行票据清算的办法进行类比，解释了资本市场各参与者的角色，以及安全防范的相互制约方式，大家对此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并予以肯定。深圳特区人民银行有关领导甚至建议深交所再给我任命一个对外接待的经理职务，以便对外宣传深交所。

我之所以建议成立一家类似银行清算中心的证券登记交收机构，依据主要来自以下三个方面。

首先，中国人民银行在全国建立了庞大的结算体系，支持各专业银行之间的资金清算和票据交收，证券登记过户机构扮演各地银行票据清算中心的角色，各证券公司扮演专业银行的角色，股民则类似各专业银行的客户。

其次，1989年中国银行深圳分行用IBM4361大型计算机率先在全国推出首家电脑联机代发薪代收费业务，游开柔同志是该系统的开发研究组组长、禹国刚是副组长；1989年工商银行深圳分行以总行IBM4381大型计算机人民币储蓄系统版本为基础，在深圳市区的储蓄所实现联网通存通兑。如果专业银行入驻证券公司，有望取长补短、相互制约，提高工作效率。

最后，深交所新制定的股票交易规定，规范了标准交易单位。过去，股民手上的股票是“一户一票”，所以有必要让新成立的深圳证券登记过户公司把它改革成“一手一票”的标准版本，让证券交收公司像专业银行一样与各证券公司联网，股民的股票像现金一样存在股票存折中。为此，深交所还仿造银行存折的样式，印刷了500本股票存折。

在深圳特区人民银行第二次召开的会议上，当我提出专业银行带专人专线进驻证券公司柜台、不允许证券公司存取现金时，专业银行的行长们顿时炸开了锅，议论纷纷。工商银行深圳分行、中国银行深圳分行因率先开通了ATM机服务，表达了赞成态度。而农业银行深圳分行则表示反对，理由是农民只认现金、不认存折，甚至还质疑说，我来自工商银行，上述方案实则是为工行拉存款。会议吵吵嚷嚷了大半天，却并没有得出什么结论。

另一个方案是深圳市政府让新成立的深圳证券登记过户公司，赶在深交所开业前先行运作，股票持有人的股票不管是从白市还是从黑市取得的，都需前往过户公司登记，这事传着传着就变了味，深圳特区人民银行和深交所在征求券商意见时，竟有传言称，谁去登记就知道谁做了黑市交易，收入会被没收了。

虽然还面临一些质疑，但深交所和深圳特区人民银行领导对我的工作非常支持，除了深交所内部组织讨论方案细节外，深圳特区人民银行金融管理处副处长周道志（兼任深圳市资本市场专家小组副组长），还特意通知我再去深圳特区人民银行，向主管业务的肖少联副行长汇报，再向深圳市政府张鸿义副市长汇报。

就这样，经过第三次会议之后，1990年6月深圳市政府终于一锤定音，作出了成立深圳证券登记过户公司的决定，任命农业银行深圳分行许季才副行长为组长，深圳市政府财金办柯伟祥同志为副组长，深交所结算交收部经理徐虹同志为副组长。

至今我依然记得，当时我和柯伟祥同志一起在深圳的大街上逛了好多圈，最后选定红岭路武警七支队礼堂作为深圳证券登记过户公司的临时办公地址。同时，深圳市政府决定黑市股票登记工作暂时不执行，慢慢过渡。1991年12月28日，深圳股市开始实施《股票集中托管实施细则》，要求股票集中存放在深圳证券登记过户公司，否则不可以交易。深圳市政府和深圳特区人民银行批准了我们深交所提出的无纸化清算系统方案，深圳特区人民银行加大了对各专业银行在证券公司设立营业网点的支持力度，规定了专业银行在证券公司设立柜台，不允许证券公司柜台收取现金，现金金库仍由各专业银行代理保管。

由于许多证券公司相继成立，因工作原因深交所没有安排我去深圳证券登记过户公司工作，而是委派我去规范正在筹建和已经成立的证券公司，比如让工商银行深圳分行在1990年新成立的深圳市深业国际投资基金证券部设立了专门柜台；1991年我参与筹备中国人民保险公司深圳证券部，让工商银行深圳分行和中国银行深圳分行均在该证券部设立了柜台。招商银行第一家证券部由我直接辅导筹备，南方证券营业部的筹备工作也是我一手主导的。

后来，深圳证券的无纸化交收结算则由许季才、柯伟祥领导的证劵登记公司历时几年顺利完成。事实证明，由深交所创新设计的这一套无纸化运作体系，不但大大提升了工作效率，更有效地防范了金融风险。深圳的证券结算管理从未出现过类似上海转托管股票被不法分子盗卖的事件。

敢为天下先的深圳市政府和深交所

证券无纸化交易运作，在中国这样一个新兴市场能一步到位，获得了国际同行的高度评价。究其原因，我们在学习借鉴国外证券市场先进经验的同时，从我国的国情出发，充分结合我们的自身条件予以改革创新。深圳市政府、深圳特区人民银行、深交所敢于担当，敢闯敢试。其次，是以电子计算机、光纤通信、航天卫星运用为特征的高新科技技术，使我们的设想变成现实。第三，中国资本市场是一个充满机会和希望的新兴市场，一张白纸，好写最新最美的文字，好画最新最美的图画。美英股市正是因为有一两百年的历史，他们想要实现无纸化运作，包袱沉重有一定的难度。

深圳特区人民银行、深交所之所以会同意我的设计方案，除了多数领导都是金融行业出身外，还有一个原因是我本人的银行经历也颇为丰富。

1979年，我加入中国人民银行。1984年银行分家后，我在工商银行分支机构担任最基层的银行会计股长，非常熟悉人民银行如何管理专业银行票据。1985年，我经中国人民银行培训成为稽核员（各大专业银行的稽核员是专业银行内部业务风险控制的专职工作人员），拥有随时叫停业务的特权，可以检查所有的银行业务流程。所以我在深圳证券交易所无纸化运作方案的设计上，以防范金融风险为主线，虚心学习国外证券市场先进经验，大胆创新，在处理深圳股市遗留问题上做到了平稳过渡，得到了各方领导的高度认可。

我们的工作也有遗憾，比如当初对银行与证券公司之间对股民的保证金实施的监管，由于没有做到位，导致个别证券公司挪用客户保证金，造成了一定的金融风险。好在我们的监管部门学习、纠错能力非常强，后来对客户保证金实行银行托管监督，从根本上杜绝了上述风险。

纵观境外证券业的无纸化进展，英国在1990年代中期开始推行无纸化，但到当前还没有实现完全的无纸化运作；中国台湾数年前推行无纸化，但至今仍未完全实施；中国香港直到2010年9月21日才由香港证监会、港交所及香港证券登记公司总会联合发表在港实行无纸化的咨询总结。

如果没有改革开放，没有深圳市委市政府强有力的领导，没有深圳特区人民银行的大力支持，没有我们深交所对中国股市证券发行、交易、交收全部运作实行无纸化运作的超前意识和顶层设计，没有深交所大型计算机自动撮合交易系统和深交所王侯同志首创的中国证券卫星通信技术的支持，中国股市的无纸化运作不可能取得今天的辉煌成就。我们感恩改革开放的伟大时代，感恩党和人民给了我们施展才能的机会。

三十年来，深交所从青涩走向成熟。深交所在全球股市中第一个同步实现“四化”，即交易电脑化、交收无纸化、通信卫星化、运作无大堂化，成为现代化程度比较高的、辐射面比较广的、与国际市场接轨的、亚太地区乃至世界知名的证券交易所，其证券交易系统技术水平至今仍处于全球领先地位，实现了在全球证券业的弯道超车，就是源于深圳特区政府的敢于担当，深交所人在各个细节上的不畏创新。

我国已经进入经济高质量发展阶段，我相信中国资本市场一定能成为中国经济高质量发展的助推器，为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做出更大的贡献。

编辑 曹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