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0546
《猴杯》森林的四重印象,有一种令人生畏的气质
文章
1
读特特约作者 李黎
2020-08-05 21:55

《猴杯》森林的四重印象,有一种令人生畏的气质

张贵兴是堪与李永平相提并论的马华文学重量级作家,他的文字密实华丽、浸淫漫漶,在港台及海外华文严肃文学创作者中,像他一样对于文本细节极致雕琢,又能驾驭一整个宏大长篇故事的华文小说写作者,屈指可数。

《猴杯》是张贵兴继《赛莲之歌》《群象》两部小说之后,“雨林三部曲”(黄锦树语)的终章,也是他的生涯代表作。他以故乡风物为背景、以魔幻现实的笔调书写家族史,在极尽曲折的四代情仇之下,《猴杯》令人惊艳的,应是他笔下浓墨重彩描绘的雨林意象,华丽文字将暴力、情欲投射在犀牛、蜥蜴、猴子、猪笼草、丝绵树……种种野兽草木之中,超越历史与现实,打造出了一个狂野暴虐的传奇舞台。

《猴杯》故事的时空背景位于二十世纪的马来西亚砂拉越,涉及到华人离开故土、身处“异国”的离散情绪。但在张贵兴笔下,汉字的运用不拘于“中州正韵”的规范,而能将故乡的“贫乏”,幻化转写成奇诡魔性的一片天地,与身处“中心”的大陆、台湾华文书写相对照,相映成趣,颇能开拓读者对于华文创作的眼界。

本文在解读、评析此书时,作者李黎也指出附着在《猴杯》身上的标签,如“魔幻现实”“中州正韵”都无法正确理解作者的本意。李黎以“四重印象”解读《猴杯》与张贵兴,能帮助我们更好的阅读这本书。

《猴杯》 张贵兴 著

后浪·四川人民出版社 2020年7月

这里的森林不是现实世界的森林,我们生活在城市里的人似乎不具备这样的能力、资格和必要性。这个森林指长篇小说《猴杯》,这是一部无限接近于森林的作品,给人的感觉是密不透风和寸步难行。如果看了一些就放弃,实属正常,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有责任或者有能力徒步穿越一片森林——以短视频为代表的路边绿植更符合我们的审美,或许也将更符合我们的能力。如果坚持许久又终于放弃,也非常可敬,毕竟,这座靠着文字建立起来的森林,凶险万分,时而刺眼时而恶臭,总让人有窒息和精疲力竭的感觉。

作为森林,《猴杯》给人的第一印象是陌生而密集,大量半生不熟的却又活生生的动植物扑面而来,一瞬间把人淹没。

其中的动植物不计其数,直至让我们失去耐心,只需要知道这里充满了生机、杀机和可能性就行。鱼狗、猴子、弹涂鱼、蜥蜴、皇蛾、螳螂、乌鸦、蛇、蝎子、黄蜂、蛤蟆、蝙蝠、麝猫、蚱蜢、食猴鹰、榴莲、猪笼草(就是长出猴杯的草)、橡胶树、炮弹树、丝棉树、面包树、树薯、木瓜、胡椒、甘蔗……类似的名字在书中每时每刻出现,森林的密集和阅读的艰涩一起涌过来。更庞杂的是,当地原住民达雅克族对每个动植物都有其称呼,于是词汇(事物)在这片森林中变得更多了。主人公雉也深有感触:“雉现学了一批食用动物和器物的名词,但达雅克语仍是乱箭齐飞,没有一箭中的,芒草从中负伤逃窜的大象和呐喊追逐的猎人那种雄伟豪华场面常中断在词汇贫乏中,即使现在有血有肉啃着象脚,只是秃鹰啄着一些剩余的惨烈而已,唯一写实的只有亚妮妮不经意粉饰的花言鸟语。”

第二印象是恐怖。

第一个陌生而密集的印象本身就有恐怖效果,但《猴杯》中,种植园和森林里,狭义的恐怖事物无处不在。悬挂的猴杯中的尸体、战争残余的骨骸、丛林中写着汉字的、腐烂一半的墓碑,等等,难以一一摘录。这些恐怖的事物,除了来自大自然残酷的一面,更源于人的残酷。人类面对自然的残酷,人类面对“非我族类”的残酷,以及人类面对同来的残酷。在这个残酷的丛林之中,生存规则在发生变化,生存始终与死亡近距离相伴,生存始终属于这里的一种循环。甚至达雅克人关于纹身图案的“研发”也充满了恐怖的色彩:靠研究动物和人的大脑来获得图案的参考和灵感。因为时间足够久,森林足够大,一切让人毛骨悚然的事物都有了某种合理性,都在让人大吃一惊之后静静地待在那里。这不是一本批判人类或这非人类的著作,它更像是一部纪录片,不进行价值判断和取舍,而是近距离呈现。它的使命是让镜头无限接近,让画面无限清晰。

第三个印象是方向不明路途不清。

这不是“小径分岔的花园”那种安全的迷宫,而是一些死胡同,一些死循环。主要指它的叙事,作者或敏锐多心或神志不清,在叙述中往往不分时间不分地点场合,也不做任何过度就直接讲述其他往事。这让原本就陌生的文字看上去更为混乱、晦暗,更为阴森。——关于这一点我个人持保留意见,既然有了第一印象和第二印象存在,这种随时甚至悄无声息就一笔宕开的叙述,可以收敛克制,相对归拢到一个平坦的、视野开阔的地方即可。但作者或许想到达另外的效果,即我们的行程和行动,我们的此时此刻,都是一只“猴杯”,它里面随机盛装这我们的一切记忆,不一定是全部,而是随机的,随时随地涌上来的,尤其是因为某些不知所以的原因沉淀下来的。在这样的叙事策略下,一段寻找妹妹及其畸形胎儿的行程,变成了一段涵盖一切回忆的行程,“情节”变得不再重要,这段旅程本身是一个容器,随着外界的声响光线色泽和人物的变化,容器内翻腾起不计其数的记忆。在雉深入丛林寻找妹妹的过程中,不断回溯自己的家族,曾祖父,祖父,自己的童年,自己在台湾教学的往事,尤其是师生恋中的压抑和情欲,这种无处不在的回忆,某种意义上也符合一个常人的真实,即随时走神,随时被激起关于另外的时空的回忆,何况这个人还身处密林中,全身的感官早已经混为一体。

第四重印象是身份的焦虑,或者说,森林的归属问题。

在这个以森林为主的新大陆,身份原本是截然分开的,但随着殖民、战争和现代化,身份的冲突开始出现,并且在可以预见的未来,会成为这个地域主要的矛盾。主人公雉是种植园主的后代,他的曾祖父从英国人手上接手种植园,成为类似于地主的角色,大量的华工,日本侵略者,美国人,早期的英国殖民者,周边国家和岛屿的人群,当地的土著……所有的人一起出现在这片森林中,在生活或者开发中逐步混淆身份的界限,直至混淆身份本身。达雅克人开始在城市里做小贩,日本人来了又撤离,而书中出现极为频繁的退休的罗老师,似乎暗示着雉的一种可能性,即搬到森林内部与世无争地生活,这个与世无争对应的都市,罗老师和当地人的纷争则时刻不休,互为彼此的结局是可以看得见的。不同于某些成熟的文明社会,在森林里,婚姻和性是改变身份的重要途径,而婚姻和性又是人的本能追求,这构成了一个悖论,一个放在主人公面前巨大的问题,从爷爷开始,因为性、爱情和婚姻,身份就岌岌可危,雉本人也深陷其中,就连以不齿的手段处理性这件事的罗老师,也存在颠覆其身份的可能性。

四重印象的叠加,让《猴杯》有一种令人生畏的气质。

关于华语文学,尤其是善于因袭继承的华语文学,这样的气质极为罕见,作者是否有意挑战某种秩序,还是以最为放肆的姿态(如书中不断出现的身体最私密部位的词汇)呈现长期被文学版图所忽略的马来文学,我不得而知,但是我不赞同把《猴杯》归于“魔幻现实”的标签,它和魔幻无关,它是现实中的现实,没有降临,没有转世,没有飞升和凭空消失,有的全都是一次次的生死,或者说,被死亡的腐臭味笼罩的生生不息。它每一件事发生的逻辑都极为清晰,就算有着大自然真奇妙带来的奇异色彩(如远古神兽“总督”的存在),但也和魔幻无关。

在作者对森林耐心甚至任性的描述中,所有的现实都隐藏在遮天蔽日的树木等生灵之下,似乎,要把森林连根拔起,才能梳理出森林的历史。关于这里的现代视野下的历史,确实深深隐藏在动植物和原住民的遮蔽之下,居于文明世界叙事不重要的一部分。通过雉的回忆,可以看到这部作品的雄心:整整一部近现代史。种植园1860年草创,1882年,雉的曾祖父,典型的清朝人,和总督签下了代理园主的合同,历史就此开始,直至上世纪末。只是森林过于庞大,这段历史中涉及的征服、扩张、蚕食、杀戮、再征服、二战、轰炸等等,全都像一闪而过的光线一样在缝隙中闪烁而过。作者有意忽略了史书上更爱记录的一切大事,讲整个现当代历史压缩为一个家族五代人的繁衍(丽的畸形胎儿算第五代),浓缩为曾祖父、祖父的创业、日常、霸气和情欲,也浓缩为自己的离开读读书和辞职归来。到故事发生时,小说中最为重大的事件是日本人购买树木、马来西亚经济崛起,如此一来,森林本身会受到毁坏,森林变小,原住民无处可去,原本密不透风而近乎神圣的地方,也将变得可以随意踏入——从这个意义上,雉的妹妹丽,在剩下一个极端畸形的婴儿之后逃窜进森林深处,并导致哥哥雉长时间去寻找,更像是一个贯穿全书的隐喻:健康健全的人难以深入森林深处,必须以畸形为先导,以自己人为向导,以罗老师等“先行者”为参考,外来者才可以踏入这片森林的最核心地方,让它不再神秘,变成一个巨大的开发种植进程中的一部分。

而小说结尾处,“总督”的惊天动地的死亡,也预示着这座森林、这片大陆,将失去所有悠远的神力和传说,成为一片翻滚着现代气息的热土。总督死后经久不息的恶臭,或许就是长久的回忆的物化。如果老死的神兽的死亡不仅没有声音,而且没有气味,那么这片森林似乎太脆弱了。恶臭是一种顽强。

除了“魔幻现实”,这部作品也很容易被和所谓“中州正韵”并置比较,得出一个它属于边地文学、边缘叙事的结论,意在“扩大”所谓的华语文学的版图。但这完全不对。文学的一个小小“功用”,不正是超越地域限制而获得以人为出发点的感受吗。谁在写,谁就是世界的中心。作者写《猴杯》之时,想必坚信北婆罗洲就是这个世界的中心,雉是这个世界最有故事的人。只是,这个中心正在消散,庞大如一片无边的森林,其命运也如同一个小小的猴杯一样,在人类的干涉之下,变得脱离母体和土地,成为将死的器物和人类的日用品。因此,这部《猴杯》在关于整个近现代史的叙述之外更叠加了一层野心,一部关于人与自然之间最为浓缩的叙述。

独家原创内容,未经许可不得转载。

(晶报供稿)

编辑 曹阳

未经许可或明确书面授权,任何人不得复制、转载、摘编、修改、链接读特客户端内容
报料
评论(0)

更多精彩内容请进入频道查看

打开读特,更多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