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继畬的思维方式，还是历史与《易》的方式，《瀛环志略》这部书，就其大体而言，还是一部历史与《易》之书，以历史为表，以《易》为里。

鸦片战争爆发后，英舰北上，攻破厦门。徐继畬时任汀漳龙道道台，驻地漳州，与厦门仅一水之隔，他像林则徐一样，积极备战，但引而不发。英人见他有备，便转攻宁波，他则因守土尽责，备战有方，升迁至福建巡抚。据《清徐松龛先生继畲年谱》记载，他在备战期间，曾经问过夫人：城破了，我战死，你怎么办？夫人笑着说：那就一起死吧！

痛思之，徐继畬开始睁眼看世界。他用罗盘看瀛环大风水，指出，“欧罗巴一土,以罗经视之,在乾戌方,独得金气。”所谓“罗经”，就是看风水的罗盘，他把欧罗巴放到“罗经”上来看，“乾戌方”是指全球一体化的“西北”，但他还是从司马迁或顾炎武的“得西北者得天下”的传统地缘思维出发，“独得金气”，是说欧罗巴正处于上升时期。

可以稍微搜索一下他那时的知识背景，就会发现时代所能给他提供的哲学，无非理学、心学以及由它们衍生而来的各种哲学，几乎都是关于人的观念体系，而涉及到自然的学问，如风水学，则多半要被纳入《易》。《易》是一种自然哲学，但它的目标却不在自然界，而在于“究天人之际”。

在中国传统中，智者的预言，一般来说，有两大依据。一是史，即以历史经验为据，预言往往这样开头：“历史的经验告诉我们……”；二是《易》，即阴阳数理，以天干地支的时空形式为标记，以阴阳八卦互动的数理方式来展开，因而是可以计算的。算什么？算气数，算运会。

历史非逻辑，《易》非科学。逻辑与科学，当然是人类智慧的最高成果，但人类存在的复杂性，总有它们难以涉足和无法触及的领域。在西方，这领域便是艺术与宗教；在中国，则有历史与《易》。即便科学占了知识的统治地位，历史与《易》仍有其用武之地，更何况近代初曙时，科学从西方走向东方姗姗来迟。

徐继畬的思维方式，还是历史与《易》的方式，《瀛环志略》这部书，就其大体而言，还是一部历史与《易》之书，以历史为表，以《易》为里，在历史的经验中，暗含了阴阳数理，在地理的描述中，荡漾出审美与功利相结合的风水意识。

在这种知识背景下，他看欧罗巴，地形风土，他描述得很简约，所谓“容畜沧海”“膏腴丰阜”，而谈起欧洲人，则费词稍多，如“其人性情缜密，善于运思，长于制器。”具体言之有二，一曰“金木之工，精巧不可思议”；二曰“运用水火，尤为奇妙”。

接下来，他说，火器之用，创自中国，其人虽仿而为之，但“铸造之工，施放之敏”，已独擅其妙；其人造舟“尤极奥妙，蓬索器具，无一不精”；其人航海，“测量海道,处处志其浅深,不失尺寸”，故能“越七万里而通于中土”。

欧人来中土，从明中叶开始，至今日而蔚为大观，他们操巨舟而“往来七万里，遂如一苇之杭”。使徐继畬不得不叹曰：“倘亦运会使然耶？”

徐继畬所谓“运会”者，只此一叹，别无多言，而读者则应当在此处下功夫，犹如欣赏中国书画，笔法自笔墨中求之，而笔意却在留白里。古人著书亦如此，著书之真谛，往往不在多言中，而在无言处，即言外之意。徐继畬以喟然一叹，为“运会”二字留白，却道出了《瀛环志略》的真谛。“运会”，乃瀛环之大风水，以今日而言则为“近代化”。

（作者系历史学者）

（原标题《徐继畬为“运会”二字留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