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球 最早知道脱口秀是在上大学的时候，应该就是优酷视频网站出来不久，我在那上面搜到了黄子华的“栋笃笑”片段。印象最深的是他在1997年和2003年的专场，他讲了将近一个半小时，内容非常深刻，那时给我一个非常大的冲击。然后是黄西老师在美国白宫记者年会上的表演。那个时候我应该快毕业了，看到这段视频很震惊：哇，这人可以在那么高的一个平台上讲脱口秀。当时我就想，如果以后有机会，我也可以试一试。

读特 第一次接触脱口秀是什么时候？

皮球 应该是2013年底。我准备和女朋友，也就是现在的老婆约会，想找一个有点意思又不太贵的地方，后来在豆瓣同城上面看到车公庙一家酒吧有脱口秀演出，就把约会地点定在了那里。当时在台上表演的有程璐、梁海源，不记得有没有张博洋了，反正就那么几个人。台下只坐着两桌观众。我当时一看，这也太尴尬了，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关键是他们讲的内容也不是很好笑。我顿时冒出一种我可以拯救这个行业，拯救台上这些人的幻觉。我跟老婆说，我想试试。她对我说，你可以的。

读特 后来上台了吗？

皮球 两周后，我又回到那间酒吧。由于演员储存的段子少，表演结束后还剩下一些时间，主持人邀请观众试讲脱口秀，我就上台了。那一次试讲的效果还不错，甚至比演员们讲的还要好。表演结束后，海源冲到台上，夸我很有天赋，鼓励我加入他们一起做线下演出。我答应了。

他们的脱口秀俱乐部叫逗伴，是程璐取的名字。从字面上看可以解读为“逗你玩的小伙伴”，但完全不是取的这个意思。当时，豆瓣网是我们这一代年轻人很喜欢的网站，那个年代也是山寨手机流行的年代，在深圳能看到一些山寨文化，所以我们干脆也山寨别人的名字。

2013年，皮球（后排左四）在深圳车公庙某酒吧参加逗伴脱口秀俱乐部的线下表演。

读特 早期深圳的脱口秀氛围是什么样的？

皮球 2013年底讲开放麦，观众就只有四五个人，多的时候也不超过10个人。那时候只有很小范围的人知道脱口秀，所以俱乐部就像是一个兴趣小组，演员们都是自发而来。他们做什么工作的都有，程璐最开始是翻译，海源在生物制药公司工作，还有人是卖厨具的，也有人是做儿童教育的。我是在国企工作，乍一看：哇！我怎么跟他们“同流合污”了。

那个时候不存在全职的脱口秀演员。从我接触脱口秀开始到2018年初，深圳一个月通常只有一场演出。那一场演出的费用最初就只有几百块钱，一个人几百块钱，满打满算一年能够获得的高收入大概也就几千块钱。

在我刚接触脱口秀的时候，稳定的演员也就五六个，翻来覆去都是这些人，翻来覆去都是那些段子，所以很长一段时间里，观众来了一次之后就不来了。其实，没有一个观众是专门冲我们来的。当时我们在酒吧演出，观众都是去酒吧喝东西，顺便看一看台上的表演。

2013年，皮球（右）与梁海源在深圳地王大厦讲脱口秀。

读特 从2013年第一次上台开始，你入行应该有8年了。

皮球 其实中间我离开了。开始讲脱口秀后，我立下了一个小目标：我上一次商演就走。现在很多演员会觉得奇怪，为啥我会把商演作为一个终极目标，因为那时候上一次商演特别困难。当时，逗伴有差不多10个脱口秀演员，每场演出之前都要进行内部PK——大家把各自的段子讲一遍，之后内部投票，排名前六的演员上商演。PK的人里，有些是大家比较熟悉的脱口秀演员，有一些可能大家不知道，但现在是很多节目的主力编剧，比如小猪、三弟；还有很早就成为微博大V的银教授等等。

读特 为什么走呢？

皮球 那一次商演之后，我就彻底没玩了。程璐和海源都劝我别走，但我很清楚，当时脱口秀只是我众多兴趣中的一个，我并没有他们那么“虔诚”。比如海源，我刚认识他的时候，他在做生物制药方面的工作，几个月后，他把工作换掉了，改卖保险。他的理由很简单：卖保险是上午开会，下午就能出去。就算一个月不开单也没关系，至少有底薪在，而自由时间更多了，方便他做脱口秀。我当时一听：天呐，这哥们疯了！他的下半生应该怎么办啊！

我不想把更多的时间花在一个看上去没有希望的东西上。这种希望并不是指立马能赚到钱，而是你喜欢的这个事物，它看上去好像永远只是一个兴趣小组的存在，它不可能成为一种职业，甚至很难有更进一步的空间。

读特 离开舞台的那段时间是完全与脱口秀隔绝了吗？

皮球 其实没有，我还是很喜欢脱口秀。那段时间我开始学习国外喜剧大师和脱口秀演员的表演，也一直在关注俱乐部成员的动态，看他们给综艺节目《今晚80后脱口秀》写稿，到上海正儿八经地干起喜剧编剧的活，当时深圳这边没剩下多少演员。所以到我重新回来的时候，也不是白纸一张。

2013年，皮球（左一）和逗伴脱口秀俱乐部成员在深圳福田音乐厅做演出准备。

读特 什么时候回来了？

皮球 2016年初的某一天，我和俱乐部成员聚在一起吃烧烤。海源劝我回到脱口秀舞台，重新带领大家把这个“盘子”做起来。2016年，我又重新开始了，当时一边做脱口秀演出，一边给《今晚80后脱口秀》和《吐槽大会》写稿。2017年，《吐槽大会》第一季开播，节目效果很好，让我看到了全职的希望，所以我决定辞掉工作，加入笑果。

读特 家里人知道你换工作的事情吗？

皮球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把换工作的事情告诉父母，因为那会伴随很多解释性的工作。如果我跟他们说我在做脱口秀，他们肯定不知道我在说什么。我爸去年还在问我，“你们这个行业有没有什么职称可以去考一考？”这怎么考，考一个“高级脱口秀演员”吗？

大约半年后，我才跟父亲透露了我在给某个节目写稿的事儿。他不明白，直到有一次，我爸在视频网站看到刘国梁上《吐槽大会》，他觉得这有点意思。他问我，“这个节目不错，你怎么不去写这个？”我告诉他，我写的就是这个节目啊。从那时候开始，我爸就对这种表演形式有一些了解甚至认可了。大概一年以后，我才把换工作的事情告诉他们。

加入笑果后皮球有三个身份，脱口秀演员只是其中之一。

读特 全职之后，你主要做一些什么样的工作？

皮球 回到脱口秀行业后，我有三个身份：脱口秀演员、编剧和团队运营者。当时，笑果文化全资子公司笑友文化打造了一个叫“噗哧脱口秀”的俱乐部品牌，我负责这个俱乐部在广深地区的运营工作。2019年，笑果文化旗下的无忧喜剧在深圳成立，也是由我负责运营。

看上去，我是一个公司的负责人，但实际上完全不是大家想象的那种指挥下属干活的领导。早期在深圳办一场脱口秀表演特别困难。一张票得卖80块钱，不便宜，因为场地费就要上交几千块钱，而我们一个月也卖不了100张票。大概是2017年的时候，我和同事去深圳大学贴宣传海报。那里有好几个校门，我们印了几十张海报，打算绕学校一圈，把能贴的地方都贴上。结果绕完一圈回到起点的时候发现，刚贴上没多久的海报就被其他考研海报覆盖了，而且贴考研海报的人很坏，故意把我们海报上的二维码给盖住了。折腾一下午，一张票都没卖出去，士气很受打击。后来还是靠朋友圈转发才销出去一些门票。

读特 同时三个身份怎样兼顾？

皮球 很难。以前，我觉得能够同时把这三条路走得越久越好，但后来发现，我还是有一点贪心了，在精力有限的情况下我必须得做取舍，所以到2020年底，我辞掉了运营的工作。其实我最喜欢的还是到舞台上，至于编剧嘛，都是为了钱才做。

读特 脱口秀演员的收入还是很低吗？

皮球 跟过去相比，现在脱口秀演员的收入要好很多。对于比较知名的演员，每年除了演出之外还有商务广告，他们的收入级别在娱乐圈内虽然算不上一线、二线演员的标准，但也十分可观。即便是普通的脱口秀演员，收入也不会差。我听说有入行一年多的脱口秀演员，他在广深地区来回跑场子表演，一周赶个十几场，一个月仅靠线下演出就能挣两万多块钱。这就跟送快递一样，你送的越多，赚的钱就越多；他就是登台越多，演出费就越多。对于越来越受欢迎的脱口秀市场来说，这样的收入是很正常的。

皮球在讲脱口秀。

读特 除了收入外，深圳的脱口秀行业还出现哪些变化？

皮球 这个跟全国是差不多的节奏。在线上节目的带动下，线下脱口秀市场才有一个本质的提升。2013年、2014年的时候，想要了解脱口秀的人非常零星。到了《吐槽大会》第一季开播之后，每月可以见到五六个新人愿意上开放麦，但他们可能来了一天又走了，一年里能够留下来的、比较稳定的新人只有两三个。《脱口秀大会》开播之后，人数有了小幅度增长，一个月里我能看到10多个新人。再往后就更多了，现在在广州和深圳，一个月能有三四十人讲开放麦，即使他们最后不一定都能留下来。

读特 这些新人有什么特点吗？

皮球 现在讲脱口秀的演员非常年轻。去年我遇到一个新人，他一上台说，今年已经上初二了。我当时要崩溃了，天呐，上初二的人都已经跟我们同台了。我算了一下，我比他大了将近20岁，我从来没有感觉到自己原来已经这么老了。

比起我们当初刚开始做脱口秀的心态，现在的年轻人要积极很多。他们进入脱口秀圈子的目标很明确，有些人是一定要努力把脱口秀讲到最好，也有些人带着一些功利的心理，只为了“红”。我遇到过一些新人，直接问我，“我想上《脱口秀大会》，你觉得你要怎么帮我？”也有人加了我的微信后一句话没说，直接把稿子发给我，让我修改一下……这绝对是人多了以后才会出现的一些奇葩现象。可能一开始对脱口秀不是那么热爱，但是因为看到了名利，很多人也会进入到这个圈子里来，这也说明脱口秀已经真正地起来了。

读特 看来深圳的脱口秀圈子会越来越大了。

皮球 其实，地方脱口秀演员一方面在发展，但另一方面也在流失。现在，许多优秀的脱口秀演员成长起来后就去了上海，就好像做电影要去好莱坞发展一样。这不仅是在广州和深圳，国内其他城市也一样面临脱口秀演员流失的问题。

读特 观众有变化吗？

皮球 以前人们对脱口秀不了解，所以有很多观众是你意想不到的，比如大爷大妈，也有可能是合家欢，带着10岁的小孩就来听了。但现在，我们已经不需要再去向观众科普脱口秀了，观众群体也基本稳定，20岁至35岁是脱口秀观众的主力年龄区间。

观众对演出的期待也不同了。以前的观众只要演出稍微好笑一点就ok了。但现在因为了解得更深入，观众的期望比以前要高很多，同时也比以前享受了很多。不过，现在的观众可能在某些方面也更加保守。一开始做脱口秀的时候，因为大家不确定你讲的是什么，所以心里没有很强的预期，接受度可能也会更高一些。但现在有小部分观众的审美日趋狭隘，如果演员说了一些他们不爱听的，他们就接受不了了。这是从我们发放的调查问卷看出来的一些变化。

皮球参加《脱口秀大会》。

读特 越来越多人讲脱口秀了，你会有危机感吗？

皮球 从最开始还是兴趣小组的时候，就已经很有危机感了。因为当时绝大多数都是拼盘演出，五六个人上台表演，谁好谁坏一目了然。甚至，后来还加入了一个观众投票环节，虽然结果不一定公布，但演员心里都会琢磨谁是第一，而且总会有人知道那个结果的。竞争意识从一开始就存在了，现在应该是指数级增长，因为线上节目的流量，是让演员能够被大众看到的一个非常好的通道。

2014年，我们一群人在深圳演出结束后吃宵夜。坐我旁边的演员对我说，“你看这一桌人，以后都会出来的”。我当时想，这哥们喝了几杯酒啊，怎么就开始说大话了。但是现在来看，确实几乎都出来了。在当时，谁都不敢想会有上节目，被全国人民看到的时候。对于我们这一批演员来说，现在国内脱口秀行业的发展势头，完全突破了我们想象的极限。

读特 面对危机感会怎么办？

皮球 以前一个月一场商演，就已经有很多内容在重复；现在一周好几场，内容重复的次数也就更多了。那只有一个解决办法，就是不断地写新的、更好的段子。或者你就安慰自己，今天来的观众全都是不认识我的。

读特 有经历过创作瓶颈期吗？

皮球 很多演员在讲脱口秀一段时间以后都会陷入一种瓶颈，因为当他们回看自己的作品时，经常会不满意，这个时候就需要去突破。每个人突破的方法不一样，我就是停下来，跟脱口秀圈子完全隔绝。然后去看一些电影，做一些阅读，或者什么都不干，就躺着睡觉。等我把熟悉的焦虑感、创作节奏等一切事物淡忘之后，再重新出发。差不多每年我都有这么一两个月不讲开放麦，不做商演，远离舞台。今年我妈还问我，是不是被开除了。

以前我把脱口秀当作一个兴趣小组的时候，没有这么多的压力，当我真的要去做这件事情的时候，反而感觉处处都是阻力。脱口秀演员都这样，大家都在煎熬，这种创作过程确实不舒服，但也只能这么去做。

2021年10月，皮球（左三）在深圳演出后，与脱口秀演员及现场观众合影。

读特 在脱口秀热潮中，脱口秀演员要怎么做才能在这个圈子里持续走下去？

皮球 讲脱口秀，得清楚自己真正要的东西是啥。不同的演员目标不一样，有的脱口秀演员目标是每年出一个专场，比如周奇墨；有的要成为一个全能型喜剧演员，比如伍迪·艾伦；也有的就想着进入娱乐圈，借助这种表演形式赚钱，这也大有人在。

真诚和勇敢，我认为这是做脱口秀的两个要素。我做脱口秀一开始没有那么真诚，想着把大家逗笑就可以了。但后来发现，你不暴露自己，很难实现提升。而在暴露自己的时候，需要勇敢地克服自卑、羞耻、虚荣心。脱口秀让我更加真实地面对自己了。

读特 你现在的目标是什么？

皮球 我现在的一个小目标就是自由地表达。我在舞台上还没能做到对自己足够的真诚，没有做到真正的“自由地表达”。我真实的样子并不是舞台上呈现的那样。我有很多想表达的，但因为我的喜剧能力还不能及，所以没有展示出来。这是我的焦虑来源，也是我讲脱口秀的一个目标。

读特 你对脱口秀的理解在这些年里有发生改变吗？

皮球 经常发生变化，而且甚至是绕了一圈就回去了，几乎回到了我10多年前最开始看黄子华时候的心情：他一个人站在台上，用自己的思考去剖析某一件事物，然后把他的洞察和思想用好笑的形式讲出来。这就是我最想做的事情。

制片人 | 蓝岸

监   制 | 陈建中

策   划 | 刘思敏  徐雅乔 赵偲容

采   访 | 陈雯莉

文   字 | 陈雯莉

视   频 | 赵偲容 邱伟斌 张越洋 实习生 仲星竹

海报设计 | 平安琪

设计审核 | 林嘉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