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岛核电站

4月13日，日本宣布，将直接向太平洋排放福岛核电站积存的核废水。虽然日本首相菅义伟声称，福岛的情况“在控制之中”，但说实话，我并不相信这种说辞，这更有可能是在权衡利弊之下做出的一个政治决定。

作为一海之隔的邻邦，中国当然是最直接受影响的国家之一，洋流在57天内就能将包含各种有害物质的废水传遍整个太平洋，因而外交部发言人赵立坚谴责这一不负责任的单方面决定，说“太平洋不是日本的下水道”。

这些核废水是否有害、有多大害处、如何处理，这些科普知识在网上已有很多，我也没有这方面的专业知识，我感兴趣的是：日本为何做出这样一个决定？如果这可能危及所有人，它又为何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最终，这背后又折射出什么样的地缘政治？

福岛核电站地理位置

这类突发事件就像一张试纸，往往在第一时间测出了各方的不同反应。

虽然日本排放核废水的决定影响太平洋沿岸各国，往远了说甚至影响全人类，但很显然，表态最快、反对最强烈的是中韩两个邻邦。

消息一出，中方立即表示“严重关切”，“强烈敦促日方认清自身责任，秉持科学态度，履行国际义务”，外交部发言人赵立坚谴责这一不负责任的单方面决定，“太平洋不是日本的下水道”。韩国也对此表示遗憾，外交部副部长崔钟文召见日本驻韩大使相星孝一，提出严正抗议——对此，相星孝一的说法是“日本将以负责任的态度处理，不影响韩国等邻国环境”。

然而在中韩之外，反对的声音就寥寥了。美方称赞日本的决定是“透明”的，称符合全球公认核安全标准，美国国务卿布林肯在推特上发文说：“我们感谢日方在决定处理福岛第一核电站水问题上所做的明显努力。我们期待日本政府继续与国际原子能机构进行协调。”《纽约时报》、《华盛顿邮报》和英国《卫报》都称日本此举是安全操作，也是合理评估之下的最优选择。讽刺的是，美国食品药品监管局（FDA）当即决定禁止进口日本肉蛋奶鱼、植物、菌类制品。

俄罗斯、加拿大、澳大利亚、新西兰、东南亚各国按说也都是利益相关方，但未见到他们做出强烈反应。按说影响最大、最直接的是太平洋岛国，毕竟其生计直接来自海洋，但它们似乎也默不作声。这些年日本在这些岛国撒了不少钱，大概对双方关系多少有点作用。

国际组织中，一直关注地球生态的环保组织当天就发表声明，怒批日本此举侵犯亚太地区民众权利，周边各国可以向国际海洋法法庭申请临时措施。但更重要的国际原子能机构（IAEA）总干事格罗西对日本的决定表示欢迎，称国际原子能机构已经准备好为监测和审查该计划的安全和透明执行方面提供技术支持。

氚吉祥物

当然，不要忘记，日本排放核废水，首先影响的还不是邻国，而是本国，毕竟洋流再怎么流动，这些废水首当其冲就会聚集在日本列岛沿岸，何况日本人还特别爱吃海产品。

早在2017年7月，就是国内的反对声音阻止了这一决定。当时东京电力会长川村隆在接受采访时回答说“正在做出（排入海洋的）决定”，日本全国渔业协同组合联合会发出激烈抗议，称“这是对渔业从业者和国民的背叛行为”。碰巧负责灾后重建的复兴相吉野正芳也是福岛县出身，考虑到当地人利益而持反对意见，东京电力于是被迫取消了排放计划。

不必意外，这次最坚定反对的也是渔民。日本全国渔业协同组合联合会会长岸宏说：“如果核废水排入大海，势必对当地渔业生产造成影响，并会对日本渔业带来极大祸根。”目前捕鱼量仅为事故前的13%，现在更会雪上加霜。在2011年福岛出事后，有54个国家/地区对日本东北的渔产品采取进口限制，至今仍有15个国家/地区保留，其中就有中韩、港澳台、美国。

但这次时局变了。在新冠疫情的冲击、东京奥运会的巨额开支后，对日本来说，经济点排放核废水，快点扔掉这个烫手山芋，当然是莫大的诱惑，即便遭受一点反对也在所不惜了。福岛核事故的最终清理费用将高达6600亿美元，约合日本GDP的13%。这是一个天文数字，相比起来，渔业反正已经受打击够惨了，大不了，处理核废水省下的钱来补贴它就是了。

更重要的是，这次排放决定已经从东京电力的公司行为，转变为政府决策行为了。为了争取民众支持，日本复兴厅居然还推出了一个“氚吉祥物”，反复宣示核废水中含有的氚是无害的。NHK声称福岛核污水中氚的浓度将降至日本国家基准的1/40，世界卫生组织饮用水基准的1/7后再排放；日经新闻也说“即便持续每日饮用2升，也远远低于对健康产生影响的水平”。

这避而不谈碘-131、铯-137、铀235、钚-239等难以处理的物质，是不是真的完全无害，亲测有效：去年9月26日，菅义伟新任日本首相才十天，去福岛核电站视察时，工作人员拿出一杯水称“这水经过处理，可以喝”，但据《朝日新闻》（其立场相当于日本的“公知媒体”）报道，首相大人最终婉拒，没有喝下去。

日本雅虎上关于核废水排放一事所做的民调

从日本雅虎做的一项网上民调来看，41%的日本人反对排放核废水，但56%的人赞成。赞成的观点，大体来说是：

也就中韩会反对，根本没必要理会；

外务省应该强硬回击这些反对的国家；

国内外之所以有反对的声音，只是因为被反日媒体NHK等的不实报道带偏了，给境外反日势力递了刀子。

在这种情况下，日本国内喧哗的各种声音无法协调一致地反对政治决定，而如果是国外反对，却又反过来让国内舆论更不愿意妥协退让。《日本权力结构之谜》一书中所说的情况，我们中国人看了也会觉得很眼熟：

20世纪80年代后期，西方开始出现这样一种怀疑：在政治和贸易关系中，日本到底是不是一个有责任心的伙伴？而在日本国内，官员们以及著名评论家们则普遍认为，自己的祖国已经成为国际社会上普遍敌对的受害者，他们倾向于无视所有那些不利的分析，并斥之为“排日风潮”（Japan-bashing）。

在此，一个现实的问题是：有什么强有力的反制措施能让日本有所忌惮吗？韩国最先做出的反应，是各大超市计划“继续不销售”日本海鲜——但2011年福岛事故后，韩国的易买得、乐天玛特、Homeplus等大型超市已停售日产海鲜，换言之，现在不过是继续原有的惩罚措施，并没有加大力度。显然，仅靠这样不痛不痒的抵制和谴责是起不到多大效果的。

日本首相菅义伟。

不难想见，日本既然花了十年时间才做出这样的决定，不可能事先没有做过充分的评估，甚至恐怕早就和美方通过气，而中韩、乃至国内各方的反应也都在预料之中。当然难免会有一些反对的声音、承受一些损失，但权衡下来仍是合算的。

日本唯一真正忌惮的，想来是美国的反对，恐怕也因此，它选在美国针对中国的新法案推出之际公布，精明地利用了中美的裂痕。这样，美国需要日本这个小伙伴，不会出声谴责；而只要有美国撑腰，日本也不惧中韩的反对。

在这一点上，菅义伟的决策延续了小泉、安倍时代的主基调，用Gavan McCormack《附庸国：美国怀抱中的日本》一书中的话，就是“依赖美国，而且不负责任”，美日关系构成了一种“深层次的附属结构关系”。实际上，这可以追溯到吉田茂在战后的策略，因而在冷战的大部分时间里，“日本都站在与亚洲背道而驰的立场上”。

在面对外国抗议时，日本常常固执地坚持自己的立场和独特性，拒绝共同体利益和普世原则。一直一来，它不顾各国反对捕鲸也是如此，它常常是“看上去减低调门，但内心并不认同，且总是设法阻挠相关决议，或置之不理，到一定时刻又再依据自己的想法从事”。

这样的人格特质，我们中国人也不陌生，这是一个缺乏交往的社会中所具有的结构性特征，而东亚社会乃至整个世界，也正是如此，一个相互紧密联结的“人类命运共同体”仍只是个乌托邦。若说日本是一个不负责任的成员，但除非我们增进彼此理解和联结、推动国际秩序改变，否则这样的事只怕还会重演。

（原标题：《日本为何敢决定向海洋排放核废水？》）

编辑 刘彦 审读 韩绍俊 审核 张雪松 王雯